《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》读后感
若干年前,大约是讨论人文精神最热闹的那阵子吧,有位当医生的朋友曾这样对我说:“设想某天早晨一觉醒来,有一号职业的人忽然全体消失,蒸发掉了,无影无踪了,这世界却丝毫不受影响,人们照常工作、吃饭、休息、玩乐,时间仍是流逝,街市依旧太平。你说,这是一种什么职业呢?”趁我一时语塞,他立即代我回答:“就是像你这号搞文科的知识分子。”我向来和他抬杠惯的,这次却还没来得及说“不”,就已经自己泄气、服气了:“是啊,如果忽然消失的是全体医生,天下岂不要大乱?至少,那天全世界等着开刀的成千上万急危病人是没救了。”当这本书的书名——《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》(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版)——跃入我的眼帘时,蹦出我脑海的竟是这么一个回忆。
照本书作者弗兰克·富里迪的意思,当今之世,“知识分子”真的是全体消失了;他说的也是“搞文科”的知识分子。谈知识分子而只限于“文科”,这倒不是随意的定义,也不是出于政策考虑,这在历史学上是有根据的。法国当代史学大家雅克·勒戈夫有一本很著名的书《中世纪的知识分子》,里面说:“在西方国家,知识分子随着中世纪的城市而诞生”;“‘知识分子’一词出现在中世纪盛期,在12世纪的城市学校里传开来,从13世纪起在大学里流行。它指的是以思想和传授其思想为职业的人。”那时的大学是教会办的,在大学里教书的是教士,他们专业和传授的思想当然越不出“文科”范围。所以,《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》一书中没怎么论到“科技知识分子”,想必不会引起什么异议;科技知识分子明明在,不用找,而且是现代世界的支柱,先进生产力的代表,有目共睹。
《哪里去了》一书所云知识分子的“消失”,有两层互相联系的含义。一是知识分子本身变质了。真正的知识分子理应“为思想而活”,不应“靠思想而活”,犹如虔诚的宗教徒理应“信教”,不应“吃教”;但本书认为现在的知识分子都把思想和知识当作了工具,下焉者变“专业”为“专吃”,上焉者也不过是迷恋和追求个人出人头地的“成就”,这便“意味着历史所了解的那种知识分子的终结”。二是知识分子的地位变了。作者认为,历史上知识分子的所知主要是“道”,知识分子其实是知“道”者,他们代表理性、真理、根源性的价值和意义,作为个人,他们也会追求思想之外的种种利益,但是“作为一个群体”,“知识分子有着令人敬畏的文化权威和影响力”。然而现在,知识分子群体的超然的生命存在业已丧失,思想已经魂不守舍,最多只能寄托于个别知识分子的个体生命中;知识分子成了统计学意义上的一个总体,一个类别,一个集合,一种职业,与别的总体、类别、集合、职业不分轩轾。现在的情况是,一方面“知识分子的权威遭到广泛质疑”,另一方面,“教育和学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性”,“商业机构和公共机构不断宣称致力于扩大它们的知识基础”;两方面其实一致,因为“知识成了易消化的现成品,能够被‘传递’、‘分发’、‘出售’和‘消费’”。现时代知识和知识分子的贬值,不是贬在价格上,是贬在价值上、意义上。
书里对知识的贬值和丧失意义,作了很多现象描述,当然主要说的是西方社会。大学不再坚持优胜标准,精英教育堕落成职业教育;图书馆提供咖啡厅、休息室,乃至“几乎任何服务”,而借书还书则被视为“枯燥乏味”的末事;莎士比亚戏剧被“现代化”,“其动机并不是什么艺术家的洞见”而是“出于联系观众的考虑”。诸如“庸人主义”、“管理主义”、“工具主义”、“文凭主义”这些标签,频频出现在作者的笔下,富里迪先生并未批评任何个人,他描述和批评的是整个时代的状况,可以说,他是写了一本“骂世”的书,当然平心而论,他的骂还是相当温和的。
知识分子的全体不知所终,作者也论到了其原因,如市场对知识和文化的侵蚀,公共政策的导向,制度化、职业化的'压力,等等,论得比较宏观,比较粗略,有点大而化之。如照经济学的论法,也许可以论得细致些。知识分子也是人,是人就有七情六欲,就有在约束条件下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自然倾向;有的经济学家笔锋一转,会说知识分子的精神劳动也是“趋利”行为,但此“利”不是指精神劳动的成果可以换得的好处,而是指精神劳动内在的过程和目标即是“利益”所在。有一点区别必须强调:精神劳动与其约束条件的关系有其特殊性,跟做工、务农、经商、从政这些行为与其约束条件的关系,不能等量齐观;精神应该具有超越性,一定程度上,甚至与约束条件无关。
富里迪先生是个左派,据译者介绍,他生在匈牙利,后来移居英国,曾化名注册,成立大不列颠革命共产党,自任主席。他心目中的知识分子,其实是西方那些“从来不对现状满意”、“质疑传统价值”的批判型左派知识分子,因此知识分子所代表的“理性”、“理想”等等,就不是源于传统,而是知识分子自我作古开创的新的价值。他甚至把保守的右翼人士指责、攻讦左派的言论称为“反知识分子论”,换言之,他把右翼知识分子开除出知识分子行列了。然而,这本书里却有一个很深刻的观察:“如今,颂扬和试图维护现状的,不再是文化保守主义的代表们。相反,右翼知识分子很愿意看到制度和文化发生根本性的改变。传统上由右翼承担的对文化和教育机构的维护,现在由专业人士和专家接手了。”这就是说,文化保守主义对现代的文化状况更具有批判态度,左派却蜕变成了“顺从的知识分子”,因为“专业人士和专家”的前身,很可能就是左派;例如,在法国这个一向被视为“知识分子故乡”的地方,“今天的知识分子看起来更像小技术官僚”。这样说来,过去寄托于知识分子群体大生命的思想之魂,将归何处呢?书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甚至也没有提出这个问题。尼采说“上帝死了”,福柯说“人死了”,现在富里迪先生则是期望知识分子复活,但他开不出起死回生的方子。好在这期望里,多少还有点活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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