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家名篇:王充

时间:2024-06-11 21:36:01
名家名篇:王充

名家名篇:王充

      王充(27—约97),字伴任。会稽上虞(今浙江上虞)人。东汉著名的思想家、文学理论家。幼好学,遂萌“巨人之志”。及后博采众流百家之言。去官后潜心著述。所著《讥俗》、《节义》十二篇,《养性书》十六篇,《政务》等,均不传。今传《论衡》十三卷,八十五篇,佚一篇,是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著作。其中提出了许多重要的文学理论和哲学理论问题。如“天地合气,成物自生”、“疾虚妄”、“死而精气灭”等重要观点。


  典籍要介


  《论衡》


      《论衡》是中国思想史和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著作。三十卷,八十五篇,《招致篇》有录无书。据作者自述,写信的主旨就是“疾虚妄”、“归实诚”。内容主要阐明其自然观、历史观、认识论。范文澜说,该书“根据实在的事理系统地全面地将所有‘儒书’(主要是指谶纬)‘道家’(方士神仙术)的种种谬说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迷信行为(阴阳五行家各派别的法术),一概予以驳斥”(《中国通史简编》第二编232页)。其中他对文学方面的卓见远识,在中国文学理论史上有重要地位。他强调文章的实用价值。反对“空为”、“妄为”,以达到“劝善惩恶”的目的;主张文学要华实相符,“文具情显”,即内容与形式的统一;重独创,重个性,反对因袭模仿;主张语言要通欲,口语化,反对故作深奥。这些见解是针对西汉后期以来文学上的严重弊端而发的,具有进步意义,对后世文学批评也有很大影响。但因其对文学艺术之本有缺了解,故其某些论点有失偏颇。《论衡》文章的风格平易、自然、通俗,但在文采上略有不足。有《四部备要》本,《四部丛刊》本。今人盼遂撰《论衡解》和北京大学 历史系《论衡》注释小组撰《论衡注释》便于参考。


  自纪(节选)


  【题解】


      《自纪》为《论衡》的最后一篇。在本文中,王充阐述了写信《论衡》的宗旨,同时提出其文学创作观。


  【原文】


      充既疾俗情,作《讥俗》之书。又闵人君之政,徒欲治人,不得其宜,不晓其务,愁精苦思,不睹所趋,故作《政务》之书。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,故为《论衡》之书。夫贤圣殁而大义分,蹉跎殊趋,各自开门。通人观览,不能钉铨。遥闻传授,笔写耳取,在百岁之前。历日弥久,以为昔古之事,所言近是,信之入骨,不可自解。故作实论。其文盛,其辩争,浮华虚伪之语,莫不澄定。没华虚之文,存敦庞之朴;拔流失之风,反宓戏之俗。


      充书形露易观。或曰:“口辩者其言深,笔敏者其文沉。案经艺之文,贤圣之言,鸿重优雅,难卒晓睹。世读之者,训古乃下。盖贤圣之材鸿,故其文语与俗不通。玉隐石间,珠匿鱼腹,非玉工珠师,莫能采得。宝物以隐闭不见,实语亦宜深沉难则。《讥俗》之书,欲悟俗人,故形露其指,为分别之文;《论衡》之书,何为复然?岂材有浅极,不能为深覆?何文之察,与彼经艺殊轨辙也?”答曰:玉隐石间,珠匿鱼腹,故为深覆。及玉色剖于石心,珠光出于鱼腹,其犹隐乎?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,藏于胸臆之中,犹玉隐珠匿也。及出核露,犹玉剖珠出乎!烂若天文之照,顺若地理之晓,嫌疑隐微,尽可名处。且名白,事自定也。《论衡》者,论之平也。口则务在明言,笔则务在露文。高士之文雅,言无不可晓,指无不可睹。观读之者,晓然若盲之开目,聆然若聋之通耳。三年盲子,卒见父母,不察察相识,安肯说喜?道畔巨树,堑边长沟,所居昭察,人莫不知。使树不巨而隐,沟不长而匿,以斯示人,尧、舜犹惑。人面色部七十有余,颊肌明洁,五色分别,隐微忧喜,皆可得察,占射之者,十不失一。使面黝而黑丑,垢重袭而覆部,占射之者,十而失九。夫文由语也,或浅露分别,或深迂优雅,孰为辩者?故口言以明志,言恐灭遗,故著之文字。文字与言同趋,何为犹当隐闭指意?狱当嫌辜,卿决疑事,浑沌难晓,与彼分明可知,孰为良吏?夫口论以分明为公,笔辩以荴露为通,吏文以昭察为良。深覆典雅,指意难睹,唯赋颂耳。经传之文,贤圣之语,古今言殊,四方读异也。当言事时,非务难知,使指意闭隐也。后人不晓,世相离远,此名曰语异,不名曰材鸿。浅文读之难晓,名曰不巧,不名曰知明。秦始皇读韩非之书,叹曰:“犹独不得此人同时。”其文可晓,故其事可思。如深鸿优雅,须师乃学,投之于地,何叹之有?夫笔著者,欲其易晓而难为,不贵难知而易造;口论务解纷而可听,不务深迂而难睹。孟子相贤,以眸子明瞭者;察文,以义可晓。


      充书违诡于俗。或难曰:“文贵夫顺合众心,不违人意,百人读之莫谴,千人闻之莫怪。故《管子》曰:‘言室满室,言堂满堂。’今殆说不与世同,故文刺于俗,不合于众。”答曰:论贵是而不务华,事尚然而不高合。论说辩然否,安得不谲常心、逆俗耳?众心非而不从,故丧黜其伪,而存定其真。如当从众顺人心者,循旧守雅,讽习而已,何辩之有?孔子待坐于鲁哀公,公赐桃与黍,孔子先食黍而后啖桃,可谓得食序矣,然左右皆掩口而笑,贯俗之日久也。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,俗人违之,犹左右之掩口也。善雅歌,于劂为人悲;礼舞,于赵为不好。尧、舜之典,伍伯不肯观;孔、墨之籍,季孟不肯读。宁危之计,黜于闾巷;拨世之言,訾于品俗。有美味于斯,俗人不嗜,狄牙甘食,有宝玉于是,俗人投之,卞和佩服。孰是孰非?可信者谁?礼俗相背,何世不然?鲁文逆祀,畔者三人。盖犹是之语 ……此处隐藏3096个字……是因为它出自权贵人家,文如粪土是由于它出自平民之手。《淮南鸿烈》和《吕氏春秋》之所以不受指责,是因为它们出自富贵之家。由于官大,才能把书悬挂在市上,由于家富,才有千金可以作为赏钱。观看的人怀着畏惧的心情,即使看到与自己想法不合的内容,也怎么敢指责其中一个字呢?


      王充写成书,有的人就将它与古代对照,认为与前人不相类似。有的说:“说你是在卖弄辞藻吧,有的直截了当,有的又迂回曲折,有的拐弯抹角,有的又平铺直叙;说你在论述大道理吧,讲的又是实际琐碎的事,充满乱七八糟的内容,与儒经比较不相应,与传书相比也不符合,考查司马迁的书也不相称,与扬雄的文章也格格不入。文章不与前人相似,怎么能说是优秀的,称为巧妙的呢?”答道:修饰容貌勉强与别人相似,就失去了自己的形象。修改自己的语言力求与别人相似,就失去了自己的真情。许多小孩,不是同一的父母;不同家庭所生的孩子,不一定相似;自各有不同的禀受,也都有各自的长处。如果文章必须有与前人相雷同的才能称为好的,这就象代替木匠砍伐不伤手的人才能称为技艺高明。文人的追求,各不相同,有的修改辞语使文章巧妙,有的辩论真假来确定事实真相。一定要想法一样,用词照旧,那么五帝也没有不同的事迹,三王也没有不同的业绩。美女不是一样的面孔,看起来都是漂亮的。美妙的音乐不是一样的声音,听起来都是悦耳的。各种酒有不同的气味,饮了都会醉人。各种谷物有不同的味道,吃了都会饱。说文章应当与前人一样,那也就是说舜的眉毛也应当象尧那样有八种采色,禹的眼睛也应当像舜那样有重瞳。


      王充的书,分量重。有的说:“文章提倡简短而思想合理,语言崇尚约省而意思明确,雄辩的人说话扼要明确,文人的辞句短小精悍。现在你所写的新书(指《论衡》)超过万言,繁琐而不省略,那么,读的人读不完。又有许多篇,那么,传诵的人领会不了。你蒙受浮澡的人的名声,就是由于文章写得太多就不好。语言简约容易说,文章多了就很难恰当。玉少石多,多的就不算珍贵,龙少鱼多,少的本来就神奇。”答道:有这样的说法,内容充实的言论不感到太多,华而不实的文章不感到太少。有社会效益的,一百篇也没有害处;没有社会效益的,一章也没有好处。如果都是有效益的,那就是多的为上等,少的为下等。积累千金,跟百金相比,究竟谁富呢?文多的胜过少的,财富多的超过贫穷的。世人没有一卷,我有一百篇,别人留不下一个字,我留有一万言,究竟哪一个是贤者呢?如今不说我的议论不对而笼统地说太多,不说世人不喜欢好文章而说我的作品不被他们领会。这正是我的书不能写得太简略的原因。房屋多,所占的土地就不能太少。户数和人口多,户口簿也不能少。如今失实的事那么多,华而不实的言论也多,指明真实,判定是非,辩论的话怎么能简短呢?韩非的书,只有一条宗旨没有别的,却写了几十篇,文章有数万言。身体高大,衣服不能太狭小;事情多,文章也不能少。事多,文章内容丰富,就像水大鱼多。皇帝居住的首都粮食多。国都的集市人多拥挤。我的书虽然文章分量重,但讨论的问题上百种。古代太公望,近代董仲舒,所作的书都有一百多篇。我的书才出一百篇,却说太多,这是因为作者地位卑贱,读书的人不能不斥责。黄河水澎湃,跟许多河流相比,哪一个更大呢?蚕茧又重又厚,称一下出丝的重量,与轻薄的蚕茧相比,究竟哪一种多呢?


  【评析】


      王充《论衡》一书,采取了自设宾主、反复辩难的形式,《自纪》也不例外。大抵历来能言善辩之士,都喜欢而且善用这种形式,如宋玉《对楚王问》、东方朔《答客难》、扬雄《解嘲》、班固《答宾戏》之类皆是。所以章学诚就说:“问难之体,必屈问而申答……王充之《论衡》,则效法诸难之文而为之……”(《文史通义·匡谬》)不过拿《自纪》与上述诸难之文比较,则知王充的运用此体,又自有他的特色在。


      在《论衡·自纪》中,王充表现出了其强烈的批判精神。唐刘知已曾有言曰:“儒者之书,博而寡要,得其糟粕,失其精华;而流俗鄙夫,贵远贱近,转滋牴牾,自相欺惑:故王充《论衡》生焉。“(《史通·自叙篇》)如此之言,王充在《自纪》也曾有过。他说:“又伤伪书俗文,多不实诚,故为《论衡》之书。”把批判现实之虚妄,求得道理之衡,作为他撰写《论衡》的宗旨。然其违俗,必遭人毁。但其永抱一贯之宗旨,因此在反驳他人为难时,表现出其勇士气概。他说:“论贵是而不务华,事尚然而不高合。论说辩然否,安得不谲常心、逆俗耳?众心非而不从,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。如当从众顺人心者,循旧守雅,讽习而已,何辩之有?”陈辞高亢,斩钉截铁。在文学上,他反对因袭之风,对文贵独创一点从理论上作了出色的论证。他说:“百夫之子,不同父母;殊类而生,不必相似;各以所禀,自为佳好。”又说:“美色不同面,皆佳于目,悲音不共声,皆快于耳。酒醴异气,饮之皆醉,百谷殊味,食之皆饱。”这就是说,不同的作者必然写出不同的风格,而千姿百态的风格正可以满足读者多种多样的需要。所以文章之类,贵在独创,不务雷同;模拟因袭,则无益于美,有害于真。其论理之充分,观点之鲜明,对后世造成了很大影响。


      语言上,本文语言通俗,但却不碍其论理之透辟。王充曾曰:“文由(犹)语也。”主张“文字与言同趋”。语言的目的在于“明志”,如其晦涩难懂,则“隐闭指意”。故其强调“夫笔者,欲其易晓而难为,不贵难知而易造;口论务解要发而可听,不务深迂而难睹。”王充不但以史实驳斥了“贤圣之材鸿,故其文语与俗不通”的谬论,而且在写作中努力实践自己的主张。王充自称他的文章是“直露其文,集以俗言”,“烂若天文之照,顺若地理之晓”。又善就近取譬,增加文章的通俗性和说服力。这使他的文章更好地发挥“悟俗人”的作用,从而也就更好地贯彻“为世用”和“疾虚妄,求实诚”的精神。此篇正是以事实论证了充之主张。


      纵览全文,充以朴实之笔,塑其文风。且其意深远,耐人咀嚼,不愧大家手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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